【轉貼陳昇作品】漠河遊記|流金歲月萬象館

阿翔

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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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樓主倒序閱讀使用道具 0樓發表于: 2010-11-11

漠河之旅陳昇原刊時報周刊

序

一九九七年初，二月，剛過完熱鬧的農曆年，銀行存款剩七百九十四元。我和陳昇、劉若英、劉長灝、李小龍、趙家駒、陳杰漢、劉佳音、鄧嘉琳、林敏惠等好友搭上往大連的飛機，開始我們蘊釀已久的『漠河之旅』。

與其稱它為旅行，不如說是探險吧！從北緯２５°的新樂園到北緯５３°的漠河北極村，我們一群人，除了有少許的資料及應有的裝備，就只帶著勇氣與夢。在漫延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東北雪地上，一步步地往目的地——北極村邁進。

行前會議是旁徨的，沒有人去過那麼北的寒地，也沒有人知道漠河的狀況。所有蒐集的資料顯示，那裡的治安不良、交通不便。我們不了解去漠河的鐵路行程，也不知道漠河是否如傳聞所說的那樣封閉。想想在那片終年只有豺狼與俗稱＂頑皮鬼″黑熊的大興安嶺，萬一發生任何狀況，更不知如何與台北聯絡。冗長的會議有著激烈的討論，但會議的結論，最後只有一句 ——＂去！″於是，我們這一群生在南國的初生之犢，背上背包，迎向未知的『漠河之旅』．．．

大連

飛機在大連降落，冰冷的空氣隨即迎面而來。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生在亞熱帶的我卻開始有點不知所措．．．眼前人群來往，腳步似乎都有些倉促，想到黃寶蓮『流氓治國』一書中所寫的：『中國人似乎就是這樣拎著包包走來走去，走了五千年．．．』不知為何，我肩上的背包就開始顯得有點重了．．．

古名『青泥窪』的大連，印像中，是日、俄交相佔領過的城市，有半個世紀，在異國的統治下。據說，連『大連』這個名字都是日據時代，日本人所取的。

我帶著夢來，滿以為這裡該有許多歐式的建築，和殖民地的風味。只是，文明的潮流畢竟掩蓋了歷史的遺跡，新式的高樓早已淹沒往昔的面貌。現在，它就像世界任何一個城市的普通，沒有訝異，也沒有激情。而我幻想中自我建構的大連也隨即破滅。於是，就開始有了些遺憾．．．

時空拉到孩童時曾經築夢的『蘋果之鄉』----大連，這長年不凍之港城，應該是花木掩映，詩情畫意濃郁，到處可見帶著圓窗與煙囪的小尖塔歐式別墅，石舖的道路，而馬車踏著繽紛落葉穿梭其中。放射狀的街道，溢滿五顏六色的鮮花，成群鴿子的廣場與映著彩虹倒影的噴水池。人們悠閒地在草坪上享受冬季暖陽的洗禮。詩人、畫家、音樂家．．．啊！！！多美的大連！！

街上小販的吆喝聲把我從瞑想中拉回到現實來，穿梭幾十年的稚夢突然驚醒了過來，我揉著眼，看看四周，開始嘲笑起自己來．．．

或許我生錯了年代，或許我把夢築構得太完美。唉！想想，或許根本自己也未免太自私了．．．

像我這樣一個卑微簡單的情懷又怎能抵得上十幾億人口的生計呢？『肯德基』速食店裡戀愛中的情侶；飯店搬運行李的服務生；街上乞討的孩童；加州進口牛肉麵店老闆的晚娘臉，這是他們生活的權利，也許更是時代給他們的義務，叫他們，就這樣的活著．

活著，也許比有夢來得重要，活著，也許比追求藝術來得重要，活著．．．唉！思緒又亂了！

從靈魂中激發不出一絲情緒來，就不知，是我該向大連說聲抱歉，亦或是我，根本就是撲向火光的另一隻飛蛾呢？

心裡似乎有些事擱著，肩上的背包，也不知不覺地愈來愈重了．．．

***************** ************************

鞍山

（１）

還來不及丟掉從南國帶來的思緒，就匆匆地離開大連。順著一九九一年通車的沈大高速公路，向我們第二個目的地——＂鞍山″，繼續挺進。

第一次在飄雪中的旅行車上奔馳而前，感受雪花打在擋風玻璃上的快感，嘟嚷著要小龍拍下此景。

車內，灝灝的表哥義憤填膺的說：＂台灣人，為什麼要搞獨立呢？統一，也不過是換個旗子罷了！！″車外，荒蕪的景象搭著一塊塊的白雪，而相輝映的，竟是高速公路上突然冒出的馬車、行人與腳踏車。沒有認真的去想過，他們是怎麼上來的，腦裡所思考的，卻是，是什麼樣的人，又是什麼樣的＂使命感″，會在這塊幾千萬平方公里的荒蕪大地上，一根，又一根地將電線桿延綿千里的架起，然後，又讓現代文明的潮流，就藉著這一根根連結的電線桿，一點一滴的滲入中國呢？

　　想著，想著，就沉默了．．．

　

（２）

　　昨夜夢到江南小樓。怪！！人在極寒東北，雪花滿地，夢裡卻迴盪在江南暖春，是一種幸福的感覺。

＊＊＊＊＊＊＊＊＊＊

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情會使大家在極凍的冬季裡，踏雪而來呢？有時我想．．．

凌晨三點將足跡踏上冰凍的河床，風是冷的，心是熱的，第一次有點激動了，白酒大口大口的啜著，幻想自己是李白，在皇帝面前脫鞋，這是何等的豪情。

河床上總有些怪聲音，伴著蕭瑟的北風，隆隆地在腳底下做響，那是我們不了解的文化！

　

（３）

『峰奇乍若逢高士，境別渾如讀異書

雙闕洞開蒼壁回，萬山奔赴紺宮虛』

　　這是清王爾烈描寫千山景之詩。

　　千山，在鞍山東二十五公里。從小，就對『千山』這個名字感到好奇。想想，千百個巒峰相連，而云霧穿遊其間，延綿數百里，那是何等地壯觀！而這坐立在東北寒地上，覆著白雪外衣的千山，竟居然有個馳名遠近的『湯崗子』溫泉。此泉據說頗具醫療功能，因此長年吸引大批遊客到此，一方面享受溫泉的洗禮，一方面也順便觀賞千山的梨花。聽灝灝的大哥說，千山有『梨花之鄉』的美譽。每每春來夏初，千山梨花繽紛，滿山綻放的梨花，往往會讓前來賞花的人們，流連忘返！

＊＊＊＊＊＊＊＊＊＊

狹窄的小屋，容不下我們這一群遠道而來的候鳥們，主人為了宴請賓客，大費周章地將主臥室的床搬開，好不容易地騰出了個空間來。我們這一夥毫不知情的哥兒們，也沒客氣什麼的，大剌剌地就坐在屋內，享用著主人熱情準備的地道東北酸菜白肉火鍋。

一路走來，都還沒吃到夠酸的酸菜火鍋，問過所光顧的每一家火鍋店，答案都是，今年白菜欠收，來不及醃，所以普遍酸度都不夠。不想，今晚在灝灝的大哥家裡，竟首度嚐到又酸又香的火鍋！！

這裡，我們先說說這家主人----灝灝那個同父異母大哥的故事吧！！據說，大亂之後，灝灝的父親隻身隨政府遷台，匆忙之中來不及攜帶家眷，遂將妻兒留在家鄉，只期盼有一天，反攻神話應驗後，能一家再團聚。

時光荏苒，灝灝的父親在台灣也再婚，並生子，而遠在大陸的妻子因病早逝，只留下灝灝的大哥孤身一人。從小就像孤兒的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復雜險惡的社會中打滾，現實的環境，使他學會了偷、拐、搶、騙等勾當，就靠著這些技倆，僥倖地存活至今。他的不務正業，在鄰里之間，早已惡名昭彰。聽灝灝說，每每當他父親提到大哥，總是不斷地嘆氣而搖頭，但是，對於自己因戰亂而遺棄兒子的罪惡感，又使得他不忍對兒子說半句重話！！

　　唉！！這類的故事，在那混亂的時代，不知還有幾千萬個？．．．也不知是我們這樣的凡人錯了；還是整個歷史時代錯了？最近，不經意地又和灝灝聊起他大哥，說到近況，灝灝感慨地告訴我：父親又去了大陸一遭，回來後生氣地告訴他；大嫂竟然幹起舞女來了．．．

屋內，酸菜、白肉與白酒的香味四溢，大人們開心的喝酒、划拳，小孩們到處亂跑，玩著自己的遊戲，也許是酒精發酵的原因，我們這一夥人，竟放肆的大聲唱起歌來。歌聲、笑聲洋溢著年節的喜氣。

　　剎時間，居然停電了。屋內一片漆黑，錯愕中夾著女人、孩子們的尖叫。大家紛紛摸出上漠河的基本裝備----手電筒。在黑暗的斗室裡，幾支光束向上直打到天花板，好像一對對窺視的瞳孔，嘲諷地看著我們。

主人急忙點上蠟燭，同時尷尬地解釋。原來，電力負荷不了二個貪婪的火鍋同時使用，保險絲生氣地拒絕供電。看灝灝的大哥汗流浹背的找著保險絲，同時，嘴裡又不忘不停地說“抱歉！”突然就開始覺得我們真是太隨意了，隨意到就這樣地闖入別人寧靜的生活，隨意到忘了別人的尊嚴，卻從來也不在意他們是否準備好讓人擰碎單純的空間，更從也不在意他們是否有權利拒絕．．．

折騰了一番，電終於來了，屋內響起一片歡呼。晚宴於是乎又開始熱絡了起來，所有人的靦腆在停電之後，似乎都已消失殆盡。也許災難才是人類心靈融合的一個誘因吧？！

不知小龍是因為血液裡的酒精散發開來亦或是千年的血緣精靈的作祟，步履蹣跚的他，竟然闊氣的發起紅包來！小孩們興高采烈的排隊等著領紅包，大人們吆喝著要小龍多發一點，我在旁邊喝著酒笑看這一幅『天倫之樂』。喝著喝著，我的視線開始漸漸模糊了，而手中的白酒慢慢的，也變得苦澀了起來。

　　窗外，大雪繼續的飄．．．

　　　　　　　　　　　飄．．．

哈爾濱

（１）

抵達哈爾濱已是傍晚時分，遠遠地就听到松花江上吐著蒸氣的火車聲。在夜裡，遠望去是一片漆黑，看不見火車鐵軌，看不見松花江有多大，只像是在看身歷聲電影般的聽著帶著怒吼火車頭由遠而近而又遠去，汽笛聲，迴盪在整個天空。

顧不得整理行李，我們一群人就沿著中央大街，向著松花江邊上走去，氣溫隨著囂張的北風狂飆而顯更加寒冷。一夥兒人，走著走著，沒人交談。大家都沉默著，每個人似乎都意識到，這回是玩真的了。如果說征服漠河算是一場戰役的話，那，能抵擋哈爾濱的寒冷應該就算是個前哨戰吧？我不知道其它人的想法，但我想每個人都一定驕傲地不肯喊冷。沿路從大連而來，我已經不只一次的聽到隊友們互相炫耀自己的裝備如何了得，如何正點。但，這時，大家都是沉默的，就這樣咬緊牙根地走著。也或許，他們只是在想，此去還有千里的漠河，究竟到底會有多冷？

在寒冷中行走，抗冷是一回事，憋尿又是另一回事。我們一些大男人們也就算了，那幾位大姑娘們總不能叫她們學我們男人隨便找個隱密的地方就地方便吧？可是整條中央大街，除了稀疏的路燈，就像是個冬眠的城市，沒有一家商店，門是開的。甚至街上也沒幾個行人，在這空冷的大街上行走，就連偶而經過的腳踏車都會讓你感覺有一絲溫暖。好不容易，遠遠地看到一處亮著法國國旗的小圓柱燈（理髮院），就像救世主般的閃爍著，大家不禁都興奮了起來，紛紛加快腳步，趨步向前。正當大家衝鋒陷陣而笑容不自主的浮在臉上時，悲劇發生了。從先鋒部隊（先到理髮院者）傳來的惡耗告訴了我們．．．理髮店的老闆在先鋒部隊的三求四請之後，仍然鐵石心腸的說：＂廁所？不借！不借！″。剎時間，所有的人如喪考妣，只差沒倒地而泣，似乎天地間就只剩我們這群孤“軍”了。幸好，老天似乎還得眷顧我們這一群人，又過了幾家店，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一位仁厚的老闆，總算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答應將他寶貴的茅房借給我們這幾位“南”（難）方朋友使用。短短的幾分鐘，每個人的情緒又從極度沮喪而大為興奮。原來，人生所有的哲學都可以投射在“尿尿”這回事上。真有趣！！

（２）

或許在異鄉的人都比較容易因思念而驚醒吧？在冰冷的天候裡沉沉睡去，竟夢見千里外懸在心上的人，醒來，眼角居然是濕熱的．．．

去漠河的一路上，酸甜苦辣，點滴在心頭，那是不在話下。但在這之前，我想先和各位聊聊東北的酒，東北人喝酒之豪情，可說不下台灣人。拼起酒來，也是規矩特多，譬如說舉杯敬酒時，會說：『感情深，一口問；感情淺，舔一舔』。這招厲害吧？管你是不勝酒力或是身體微恙，反正不一口喝完都算感情淺。再說倒酒，倒酒也有倒酒的詞兒。東北人為別人斟酒時，會說『卑鄙下流』，剛聽你會一愣，想說好端端地怎麼罵起人來了？過會兒，你看他滿面笑容地跟你解釋到：『這倒酒要將瓶嘴兒沿著酒杯的杯壁往下流，這啤酒的氣泡才不會溢出來。』不禁令你恍然大悟，失聲而笑。

　　說到白酒？那真是品牌多到數不清。在台灣我們所知道的大概有“貴州醇”、“汾酒”、“酒鬼”．．．等等。在東北，我所喝過的白酒，真是多到名字都記不住了。印像中，“西鳳酒”算是喝得最多的吧？喔，對了，還有一種叫“手雷”的，酒瓶形狀就像是個手榴彈似的，喝起來倒蠻新鮮的。有一回，去吃中餐（其實是早餐），看到牆上菜單上有一味名叫“口杯”的，想想大概是飲料之類，於是，就點了一杯。誰知這口杯一來，竟是一杯道地的白酒。想必東北人也特好杯中之物，連中餐都得來上一記，生活才算完美！

　　說完酒，就得談談茶。一回，大夥兒三挑四選的相中了一家蠻氣派的餐館，準備好好地大餐一頓。菜剛點完，就看一位茶師傳拎著茶壺走過來。那茶壺壺身並不大，倒是那茶嘴約莫有一公尺那麼長。伙計將茶杯一個個擺好了之後，只見那茶師傳寸步不移地，從原點就將茶像射水箭似的倒入每個人的茶碗裡，管你坐得遠、坐得近，他就憑手上的一身功夫，半滴不漏地侍候每位顧客。吃這頓飯，不僅享用了北方美食，品茗好茶，更兼能一睹茶師夫倒茶的特技表演，真可謂一石三鳥，物超所值。

走進小巷的傳統市場裏，可以看到一整街的小販吆喝叫賣著魚肉果菜，各式南北貨，以及時髦衣裳等，而許多小餐館也夾雜於傳統市場之中。有的賣北方麵食，有的賣少數民族的菜餚。像什麼酸菜粉條子燉肉，涼拌大豆腐，炒乾豆腐絲．．．等等，都令人垂涎。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骨頭”吧？

有一午，與大夥兒在傳統市場閒逛，突然一陣香味撲鼻。而時值正午，大家早已飢腸轆轆。於是循味尋找，就看街角上有個掛著“骨頭”招牌的小麵館。也不知其內容為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進去再說。一進餐館就先叫一份“骨頭”一探究竟，順便也叫了一份“豬手”。（各位一定猜到了吧？這“豬手”就是我們台灣人所謂的“豬腳”）

等老闆娘一上菜，“哇！”每個人都不約而同的驚呼！那骨頭真是一盤好大的骨頭，而骨頭上附著香噴噴的滷肉。原來，他們鹵豬肉是用整塊肉帶骨下去鹵的。這樣作法，一方面可以將骨髓的味道滲入肉裏，同時也不會破壞骨肉相連處的筋脈。這大塊骨頭，上鍋以後，灑些什麼蔥花、蒜末的，再淋上些香油。至於那味兒，老實說，琵琶走筆至此，兀自流口水呢！！

漠河－北極村

（１）

　　二十幾年後還會記這場大醉嗎？

＊＊＊＊＊＊＊＊＊＊

火車穿越雪白的原始森林，整個大興安領騷動了起來，只為了這群冒失的過客。

候鳥南飛，墨客卻朝向無盡的地平線膜拜。北國的雪含著淚，是鹹的。黑龍江的血流向澎湃的汪洋，順著海潮，流過黃海、東海，飄向台灣海峽．．．

二十幾年前，一個心不在焉的初中生，頂著小平頭，在蟬聲綿綿的夏午無聊課堂，忘了為他傷透腦筋的地理老師，卻將目光移至牆上偌大的中國地圖獨自發呆。儘管課堂上講的是赤道熱帶雨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頑童，竟然不可一世的暗自發願：此生，一定要到天寒地凍之極北----“漠河”去走上一遭！！

二十幾年後，沙漠的蝎子攀向極寒的雪原．．．

＊＊＊＊＊＊＊＊＊＊

火車穿越雪白的原始森林，夜幕已深。從車窗看去，除了飄過的雪花，整片大地黑壓壓的。偶而看到遠處幾點稀疏燈火，寂寥地矗立在原野上，不禁令人好奇這些活在遠北的人們，現在不知在做什麼？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更喜愛孤獨，思緒太亂，需要整理。就像在去石垣島路途中山羊星號輪船上，我躲過所有的嬉戲嘈雜，獨自坐在甲板上，撥著琴弦與大海對應。從心靈發出的弦音不需要語言，就只是在海風裡，飄著．．．飄著．．．

往零下溫度急降的邊界奔馳，窗外，仍舊是黑壓壓的一片。顧不得已經酩酊大醉的哥兒們，硬是敲了門將他們吵醒，只為了軟臥中的一瓶“西鳳酒”。站在車廂間的通道處往外瞧，瞧不出什麼，也許，只是想瞧出自己的靈魂吧！！老頑童也忘了頑皮，沉重地走了過來，二話不說的抓起酒，沒來由的亂喝起來。車窗外，雪繼續飄著．．．

＊＊＊＊＊＊＊＊＊＊

二十幾年後，還會記得這場沒來由的大醉嗎？

（２）

火車穿越雪白的原始森林，從日暮到日初。像在阿帕奇原野上冒著狼煙的野馬，不停地奔馳向前。當清晨的曙光從窗簷漸漸地滲透了進來，地球，又轉了半圈。

昨夜老杜帶來的滷味及西鳳酒的酒氣還來不及從嘴裡散去，車廂裡已廣播著“先生們、女士們，早晨好．．．”的『親切問候』。於是，滿肚的胃酸夾著雞皮疙瘩，就這樣硬生生地將我從溫暖的被窩裡喚醒。

窗外，依舊是一片雪白，高聳在原野上的古木，一排排地向後倒退。天空，萬里無雲。在有暖氣的軟臥裡，只覺得車窗，就像一幅會移動的圖畫。

『你知道男人是用土做的身子裡少了塊骨頭
他們用腦子來思考有顆飄移的心

你知道男人是大一點的孩子永遠都管不了自己
張著眼睛來說謊也心慌的哭泣
　　　面對著不言不語的臉孔
　　　誰也不知道　男人是怎麼了

　　　沒有玩具的孩子最落寞
　　　可是　沒有夢的男人是什麼？．．．．．．』

老頑童拿起吉他，哼唱了幾句，瞪著我。突然將吉他遞給我，說“餵！這是你的歌，你唱！”

　　苦澀的喉嚨發不出一點嗓音．．．

　　跋踄了千里，追尋的是什麼？我們這些自詡為音樂人的流浪者，總將生命飄遊於幻想與理想之間。從音符的飛揚裡得到一點喜悅，從醇酒的麻醉中得到一點解放，從海浪的波濤中得到一點生命的啟示，從山谷的星光中得到一點夢。有時就忘了多要一點實際。或者該說，我們根本就是追求現實的低能兒，所以注定要逃到音樂里來，在沒有邏輯的宇宙中遨遊。

拒絕做模範生，拒絕做守法的國民，拒絕做好爸爸，拒絕做好丈夫。情願背上一個“固執的大男人主義”的名聲，而實際卑微地活在“懦弱的酗酒者”的陰影中。

　　生命是沉重的，你懂．．．但你沒選擇，正常的社會價值觀讓你崩潰，它一點一滴地侵蝕你的生命，而你，無從抗拒！！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 will join us...
　　　And the day will be as one...”

七０年代，台灣是沉重的，你懂．．．但你沒選擇。你痛恨當權者的謊言，但你也痛恨反對者的無知。四月十九、五月二十日，你無奈地走上街頭，在你身旁吶喊的卻是穿著拖鞋、嚼著檳榔的草根。你試圖溶入他們，將脈搏跳動的速度調整成抗議的口號聲頻。你不知該驕傲亦或是感傷。

後來，造物者也沒給評分，不知道究竟最終是誰對誰錯？只是，中央山脈的呼吸似乎順暢了些！

　　然後，你又躲回你的音樂里去．．．

　　『有時候我會欺瞞我自己
　　　或者迷失在無謂的歡娛遊戲中
　　　有天我老去　在個陌生的地方
　　　還要回味昨日冒險的旅程
　　　其實我也經常討厭我自已
　　　或者我怪罪我生存的時代
努力的找理由解釋男人的驛動
　　　也常常一個人躲藏起來．．．』

（３）

火車不停歇地奔馳向前，窗外雪景依舊。跨越了大半個東北版圖，曲折的鐵道在地圖上只有一條細長的黑線。

該在午後三點抵達加格達奇的火車，不知為何原因，聽說肯定是會誤點了。這一來，原本開心的我們，一個個都焦慮了起來。按照原定的行程，我們應該在既定的時間到達加格達奇，然後轉接另一列班車到西林吉，那是最靠近北極村的火車終點站，而這班偏遠的東北列車，一天只發一班車。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因誤點而錯過了這班往西林吉的列車，我們就必須在加格達奇待上一整晚，直到隔日才能踏上往北極村的旅程。

2008-1-22 10:00 回复
71.9.106.* 8樓

　　宿命吧？也真就該在這段探雪的旅程中有著這樣曲折的故事。

＂給我叫三部車，在車站那兒等著，我跟我的台灣朋友要去追趕那班列車。″說話的聽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漠河縣的人民代表，帶著一點威嚴和滿身的官倒。

於是三台奔馳在雪地上的“山塔那”朝著小揚氣鎮狂飆而去。像是在末路上的亡命之徒。

　　別問我終點在哪？我只是星空中的一顆流星。

交錯的公路與鐵道，崎嶇的山路與濕滑的雪地，北上的列車始終近在咫尺，可也就像喝醉酒後思念的人一樣，卻永遠不在身邊。

　　到底在追求什麼？還是只是老在跟自己嘔氣？

漠河的黑鳥在空中盤旋著，似乎在暗示著什麼，也許根本就是在嘲笑著我們．．．

　　大自然有自己的語言．．．

零下的雪地裡沒有什麼是會腐敗的，除了人類貪婪的私慾。

　　別問我終點在哪？我只是星空中的一顆流星。

＊＊＊＊＊＊＊＊＊＊

　　＂下回要搭火車請準時好嗎？″

　　我做錯了什麼？火車的速度變快了，誤點也變多了，這不是我的問題。

帶著興奮被罵，至少我已經趕上了生命中的一班列車。

另外一頓晚餐，白雪，枯木，北風，極凍的大興安嶺似乎像摔壞的手錶停住了。

也許，我又該開始寫另一首歌了．．．

（４）

”打哪兒來的？”問的是一個滿臉鬍渣的痞子。

　　北上的列車‧‧‧硬臥‧‧‧

“台灣！”有點不想理他，卻又不得不回答。把頭一轉，將目光移向窗外。

“台灣？別太驕傲了。等我們拿下香港，下一個就是你們了。”

　　＃◎☆▲※‧‧‧什麼嘴臉？？

“歡迎光臨！”我冷冷地回答道，不知該用什麼邏輯與他交談。

空氣凝結在零下２０°的意識型態中。

　　冷‧‧‧

＊＊＊＊＊＊＊＊＊＊

“先生，你打台灣來，一定知道我這皮包的牌子，你瞧，這是不是名牌啊？”

　　問的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孩。滿身廉價的香水味，手上拿著一個有隻鴨子圖案的小皮包，粗糙的裁質，過於光亮的皮面，落伍的款式，唉‧‧‧

“是啊，這是名牌！”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上帝，原諒我的說謊‧‧‧

耳裡一直聽到坐在身旁的一位男士，對著他的大哥大說：“怪了，我這手機為何老不靈光？”

空氣凝結在零下２０°的無厘頭中。

　　冷‧‧‧

＊＊＊＊＊＊＊＊＊＊

“先生，你說台灣比咱們大陸是不是要進步個一、二十年啊？”

　　“‧‧‧‧‧”

　　沉默‧‧‧

空氣凝結在零下２０°的無言中。

　　冷‧‧‧

突然就想起軟臥中的那瓶＂西鳳酒″‧‧‧

＊＊＊＊＊＊＊＊＊＊

西林吉，當火車遠遠地駛進了這中國最北的火車小站時，所有的人都興奮了起來。

　　漠河，北極村，我們來了‧‧‧

老杜領我們到一家我也忘了名字的招待所，大門前，雪堆得老高。我想這恐怕已經是這個小鎮上最豪華的住宿處了。屋內的裝潢像極了台灣鄉下娶嫁的新娘房。粉紅色的天花板，粉紅色的牆壁，大紅的棉被。能奢求什麼呢？在這北緯５２°的極凍裡。有抽水馬桶、有熱水洗澡（限時供應），能泡壺熱茶，這已經像是個香格里拉了。

小龍放滿了浴缸的熱水，整個蒸氣從浴室一湧而出，是一種滿足的感覺。

禮讓小龍先享受這熱泉之浴，趁機提筆記錄了一下這幾天的所見所聞。家駒帶著相機敲門進來，向我眨眨眼，詭譎地笑著。還沒來得及問他來意，只見他敲了敲浴室的門，說道：

“小龍，小龍，我尿好急，你可不可以開門先讓我上個洗手間？我的房間升哥在洗澡，我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喔‧‧‧原來如此！我懂了！

“你去別房間借看看嘛！”小龍拒絕著答到。

家駒裝著一付完全再也憋不住口吻，提高音調的叫著：

“小龍，拜託拜託啦！我真的好急喔！”

就見小龍不情願但又無可奈何的打開浴室的門，家駒跟我使了個眼色，說時遲，那時快，我飛步架住了小龍的雙手，家駒則快速的按下了快門，於是‧‧‧李小龍成年後的一本寫真集，就在這冰天雪地的漠河縣完成了。

嘻‧‧‧至今我還保留著這兩張照片，等哪天小龍結婚時，我一定會在喜宴會場散發給所有來賓的！！

＊＊＊＊＊＊＊＊＊＊

　　夜裡，沉沉地睡去。

彷彿行走了一個世紀，終於累了。

　　一個卑微的身軀。

在雪地裡蹣跚的印上一個又一個腳印。

　　行走了一個世紀，

　　終於

　　　　累了‧‧‧‧‧

　

（５）

我可能是第一個在黑龍江上彈吉他的琵琶手吧？我猜我是，我想我是，我一定是。

零下２９°的琴弦，冰凍的手指。

音符的律動來自我沸騰的血脈‧‧‧

思緒擱淺在凝固的江面，影子靜靜地伏在雪花上。

　　別問我終點在哪？我只是星空中的一顆流星。

斗大的＂北極村″印在石埤上，靜靜地佇立在寒風凜凜的江邊。疑惑地思考著為何它必須背負著間隔兩種文明，與分界不同族群的原罪。

往黑龍江的江心走去，枯黃的古木矗立在江的兩岸，與藍天白雪相輝映著。對岸，一個同樣覆著白雪的村落，蓋著不同的文化與膚色。

“餵！別再往前走了，對岸的俄羅斯軍隊會緊張的！”邊防的士兵喊著。

　　但，如果我就這樣走過去了呢？

　　音樂與詩是沒有邊界的‧‧‧

　　如果我就踏著雪走過去了呢？

　　大自然有自己的語言．．．

零下急凍的雪地裡沒有什麼是會腐敗的，除了人類幼稚的思想．．．

＊＊＊＊＊＊＊＊＊＊

航行也許是無目的地的，可是靈魂總得找個歸宿，雖然你從不想做什麼，那怕是有天你就這樣老去了。

　　可是你總得有個想法。

而那想法就像是片你最瞧不起的枯葉，就這樣從狂濤駭浪中隨波逐流，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緣自於千年來血液裡一直帶著的宿命。

　　至少大自然是這樣默許的‧‧‧

　　不想思考，因為思考太多餘。

不會想像，因為想像太零亂‧‧‧

於是就開始想起了尼采，喜歡他的年代，喜歡他的被允許；就想起了葉慈，喜歡他的詩：

“Here he lies where he long'd to be

Home is the sailor, home from the sea

And the hunter home from the hill...”

　　“他這樣臥在長久願望的地點

　　　航行的人歸來了，從海上歸來

獵人回家，自山的那邊回家‧‧‧”

雪地裡，有著哥兒們的笑聲，和我距離他們一萬光年的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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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蹲在覆著白色雪泥的餅乾屋旁，和鄰居的孩童們堆著雪人。泛紅的臉頰，雪亮的圓眼。看著我走來，天真無邪的笑著。彷彿是前世的戀人，已經在那雪地裡等我一整個世紀了。

而飄泊的旅程，帶來的只是愧疚的滄桑，明白自己只是個過客，不該就這樣輕易地留下足跡。而又毫不眷戀的離去‧‧‧

　　開始感覺自己的自卑‧‧‧

在武嶺，我們傲慢的提起吉他，呼喚所有的朋友，想與山谷與雲霧共舞，想將音符與思考留在海拔三千公尺上。驕傲地不肯想起山的靈魂，驕傲地不肯了解山的自尊，貪婪地自以為自己是生命的主宰。於是，當冰雹打在我的指尖上時，我明了，我澈底被打敗了。敗得一蹋胡塗，敗得心服口服。

　　開始感覺自己的自卑‧‧‧

　　“小雪！”“小雪！”

　　心裡吶喊著。

呆立在雪上，就像僵在武嶺冰雹中的軀殼。

　　你不知何去何從？只有從淚水中撿回自尊。拿你最薄的臉皮包起僅有的驕傲，小心翼翼的裹傷。

　　血‧‧‧

　　從靈魂的深處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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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離去了‧‧‧

明年，春天還是會來，大連加州牛肉麵店的老闆娘依舊還會有著一張晚娘臉，鞍山的李明依舊還會是個騙子，松花江的江水依舊還是會流向深沉的海洋，而北上的列車依舊還是會不准時的奔馳向漠河。

　　但，小雪呢？

　　該離去了‧‧‧

　　拍拍背包上的雪，踏上歸途。

　　這天的日記，是這樣記著的：

“然後你就再也不會計較你的人生了！”

（完）

共歲月值條評分，

快槍阿華

歲月值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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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2